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海棠书屋 > 其它小说 > 大省长安 > 64 春天
  人这一生从痛苦中来,又从痛苦中去,要说什么也没带走,恐怕有些说不过去。
  吴家兄弟二人在糊里糊涂中失去了唯一的依靠,连哭带闹整整过去了十三个日夜。这一日暴雪又起,百草摧折,寒意彻骨,大省独自呆坐在土炕之上,鬼狼的嘶吼无休止地涌入耳中,扰的他有些莫名的烦躁。正在这时,门板哐当一响,两个巨大的“雪球”同时滚进屋中。
  “娘就应该葬在村后的杨树旁!”
  话音未落,从靠左的雪球中伸出一只光溜溜的手臂,就见它滚动几下,四散而开,一个上身*的汉子端坐其中,脸上显出不屑的神情。
  “虎头,你又胡说了,娘明明交代过,要在官道旁给她竖起一块石碑???”
  听到虎头争辩,另一个雪球腾空而起,啪的一声脆响,雪块四处飞溅,一个汉子已经站在土炕近旁,一双青牛似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大省。就听他继续说道:“娘也不在了,哥也不和你挣了,咱们都听吕盟主的吧。”
  闻听此言,坐在地上的汉子神情有些暗淡,也不拍打身上的残雪,径直走向大省身边。大省并未拾起他们的话头,随手拿起御寒的被子包在了虎头身上。感受到被子的暖意,吴虎头眼中现出光华,憨傻地笑了起来。大省也对他笑笑,拍拍土炕,示意他们兄弟二人坐在炕上。
  吴狗头脸上显出喜色,下一秒马上坚决地摇起了头。吴虎头有样学样,紧了紧被子,一边继续憨笑,一边也飞快地摇着头。经过几日的相处,大省已经大概了解他们兄弟的脾性,就不再勉强,顺手拿起炕桌上的几盘肉干、果脯,全部摆在他们身边,同时做了快吃的动作。兄弟二人也不客气,开心地狼吞虎咽起来。
  打量着这两个身形单薄的汉子,大省脑海中再次浮现出桑静枝那双死死盯住自己的眼睛,不由得唏嘘慨叹:“等道路通了,你们就跟我一同回中原吧。”
  犹豫半天,大省还是小心翼翼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,在他心中有些担心这对倔强的兄弟不愿意离开本乡本土。没想到他的话刚刚抛出,吴狗头立刻瓮声瓮气地答道:“好,好,娘说过都听吕盟主的,你说回中原,咱们就回中原,嘿嘿”
  吴狗头在说话的同时还不忘从弟弟手中抢来几片肉干,飞快地塞进自己嘴中。看到虎头一直闷头吃食,没有答话,大省特意问了他一句:“虎头,你愿意跟我们一同回中原吗?”
  “愿意,愿意,虎头愿???”
  听到大省的问话,吴虎头立即抬起头,嘴中早已被吃食塞满,呼噜呼噜的连忙答了几句,似乎有些担心大省会把他一个人留下。
  盘算多日的心事,却出乎意料地顺利解决,大省心情十分舒畅,从炕角留下地面,在一口箱子中翻出自己的几件厚衣服,分给了吴家兄弟二人。
  马队启程的时候,积雪已经消融的差不多了,一条干涸的沟渠流淌着清澈的雪水,远处的草皮已经现出青黄的颜色。众人顺流而走,淙淙之声不绝于耳。
  大省端坐马背,看着在队伍前面嬉闹的两个瘦削汉子,不由自主地回过头,顺着官道极力眺望,古杨、白碑、隐约生出新草的土丘,聚在一处的三样东西最后一次落在了他的眼底。
  “凤儿,那几张银票可要收好了???”
  转过脸来,大省下意识地轻声嘱咐古飞凤,古飞凤怔怔地点了点头,失神地望着吴家兄弟,一双大眼有些湿润。柳儿看在眼中,有意打趣道:“看来沐风赶回关西门,凤儿没了乐趣,只能天天以泪洗面,哎,冤孽啊???”
  “你再说,看我不撕烂你这张美人嘴!”
  话音还没在和风中散尽,古飞凤已经纵马疾驰,嬉笑着追赶着已经行出一大截的康柳儿。
  虽然化身谷的冬天总是比别处短暂许多,但是接连的失败已经严重影响了柳霸的心绪,整整一个冬天,每当他凝视着封谷的大雪,总有一种窒息感。好在一切已经在煎熬中悄然远去,此时好风拂面,山花渐开,柳霸身着一袭团花的锦袍,耳畔不时传来鸟雀婉转的鸣叫,一想起二月二的会面,不由自主地与每一个俗人一样浮想联翩。
  “启禀谷主!”
  月底鹞风风火火地来到柳霸面前,本打算报告一件要紧的事情,生平第一次见到柳霸身着华美的衣饰,忍不住赞叹了一句:“您老穿这件衣服可真精神,哈哈”
  不管月底鹞开口说什么,他的雅兴已经被一扫而光,不过最近的心情着实不错,于是耐着性子淡淡地说道:“嗯,鹞子还算有些眼光。说吧,有什么事啊?”
  “谷主您风采超群,穿什么衣服都让人暗自赞叹,呵呵。对了,谷主,傅大人派人送信说安排了个亲信帮咱们出谋划策,叫什么姚钦,他今天就要入谷,咱们要不要派人接应下?”
  才开了个话头,就望见柳霸一张苍白的脸上开始阴晴不定,月底鹞战战兢兢报告完事情,哆哆嗦嗦等着柳霸的答复。柳霸却没有立即给予指示,只是缓缓转过身,背着双手不紧不慢地踱步往回走。月底鹞也不敢再问,只好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,竖起耳朵,随时做好聆听教诲的准备。
  “姚钦,多大的官啊?”
  “说是傅大人的心腹,不过是他府上一个没有实权的赞画???”
  听到月底鹞的答复,柳霸短短地叹息一声,漫不经心地吩咐道:“不必入谷了吧,让浪头鲨在别处给他谋一处宅院就好。”
  “是,谷主,属下这就安排浪头鲨去办!”
  望着月底鹞即将远去的背影,柳霸忽然记起什么,轻声叮嘱道:“告诉他我也常住那里。”
  “是,谷主!”
  二月二,龙抬头。经过崇祯十一年异常严寒的冬季,不知有多少穷苦百姓从兵匪肆虐的乱世中解脱出来。他们疲惫已极,将短短几十载,甚至十几载、几载,饱受折磨的躯骸草草摆放在街头、田野,幻想着来生可以享尽荣华富贵。殊不知冬雪消融,没有被豺狼虎豹吃尽的白骨,全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,真不知道连入土都不能的他们,下一辈子是否真的有指望。
  然而这一切也许只属于穷苦百姓,富贵人家祖上积德,美好的日子绵延昌盛,在这一个祈求风调雨顺的日子,照例赛起了龙舟。
  鼓声阵阵,喊声聒噪,自从入席以后傅宗龙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府中的龙舟叫好鼓掌,近旁蒲团之上端坐的柳霸,琢磨不透他的心思,开始变得烦躁起来。
  “听说那小子叫什么吕大省,曾经追随过闯逆?”
  猛然听到傅宗龙的问话,柳霸心头一惊,再收敛心神,早已乱了方寸,几乎语无伦次地说道:“啊,是,吕大省,做过头目,闯贼的蟊贼???”
  第一眼见到柳霸的时,虽然衣饰还算体面,但是每每不经意间瞥见他的面庞,傅宗龙总有种丝丝寒意,仿佛跪在自己脚下的不是一个江湖汉子,而是一只阴冷的毒蛇或者一具风干的尸体。此时却发现他坐在自己身边,立刻温顺起来,没来由记起“为官自有神佛护体”,脸上的笑意更浓了,抬手拍了拍柳霸的肩膀,说道:“别怕,有本官保护你???”
  话音落尽,傅宗龙随手端起面前酒杯,对着众人说道:“来,各位,一同满饮杯中春酒!”
  听到封疆大吏劝酒,场中众人一同举起酒杯,纷纷高声颂赞道:“大人教化有方,秦中人人感佩!”
  “大人政绩卓著,真是我们的福气啊!”
  “祝大人福寿安康!祝大明河清海晏!”
  ??????
  耳中飘入溢美之词,正好望见府中龙舟队拔得头筹,傅宗龙心情舒畅,自顾自连续喝下三杯美酒,眼角余光无意间瞥见新入府的九夫人,嘴角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丝笑意。立即端起酒杯说道:“来,来,来,满饮此杯,傅某全仰仗诸公同心协力,才好保境安民呐,哈哈”
  说罢,意味深长地对着柳霸笑笑,同时举了举酒杯。一杯酒下肚,傅宗龙扬长而去,家人和内眷拥拥簇簇,紧紧跟随。柳霸庄重地端着酒杯,美酒从喉间滑落,却感受不到一丝香醇,他的脑中满满当当全是傅宗龙的笑脸。
  方方正正的面庞上,一双略小的眼中时时射出精光,纵然没有美髯悬挂胸前,一脸的络腮胡须另有别样英气。虽然是科场出身,却由于经年带兵处处透出浓浓的行伍风气,特别是当他开怀大笑的时候,恣意露出的一嘴洁白牙齿,似乎一颗不落地烙在了柳霸心底。
  “柳谷主,柳谷主???”
  不远处一名体态偏胖的白面汉子,觉着酒杯对着柳霸低低地喊了几句,半晌柳霸回过神来,正看见白面汉子的一对细窄眉目。勉强笑笑,开口问道:“大人是???”
  “小人姚钦,大人应该听过”
  “奥,姚大人啊,久仰,久仰,大人还住的习惯?”
  “还好,还好???”
  望着姚钦一脸的讪笑,口中胡乱攀谈着,柳霸忽然有股作呕的冲动,立即转过头,对着姚钦摆摆手,却听姚钦不紧不慢地说道:“傅大人留有一道口信,不知柳谷主愿不愿听?”
  秽物本已涌到喉咙眼,猛然听到姚钦这句话,注意力一转移竟然不上不下,柳霸无奈只好背着身重重地点了点头,差一点将秽物吞回去。
  看着柳霸呕吐停当,通红的面庞转向自己,姚钦才笑嘻嘻地将手中那杯酒一口饮尽,清了清嗓子说道:“今天时机不对,咱们明日再谈。”
  说罢,拂袖而去。柳霸呆坐蒲团口中浊气横溢,瞟一眼姚钦的臃肿背影,几根手指攥的嘎巴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