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地间灰蒙蒙一片，东方现出一团暗红色的光，从大雾中冉冉而起，所过之处明澈、通透，人们仿佛看到一块巨大的冰幕在自己眼前一寸寸融解。
这是白从龙、白从松二人的入殓大典，辋川镇的萧条没有一丝改观，街上的行人匆匆而过，偶有的相互点头也越来越少。仙仙居的伙计鱼皮刚刚拿开三块门板，就看到主厨带着几个伙计从窄小的口子中钻了出去，不但没像平日那般客套几句，反而将自己提着脖领甩到了一边。
鱼皮跌坐在冷冰冰的地面上，心中暗暗咒骂了几句，挣扎着爬起来，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。正看到掌柜的贴着一块门板，探出脑袋在街面上扫了几眼，转身就往回走，经过他身边的时候，抬腿就是一脚，破口骂道：“谁让你放下门板的！狗东西！”
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屁股已经有些淤青，现在又挨了掌柜的结结实实的一脚，鱼皮忍受着火辣辣的疼痛，龇牙咧嘴地对着掌柜的点头哈腰的说了几句“小的没长眼睛，小的瞎了狗眼”之类，赶忙又合上了门板。掌柜的懒得多看他一眼，闷闷不乐地背着手走进了里屋。鱼皮望着他的背影转过门洞，才远远地吐了口唾沫，低声骂道：“呸！老子要不是???”
话还没说完，忽然意识到自己话多了，立即咽了回去，干瘦的身子摇摇晃晃，若有所思地走向店柜。
对于白从龙和白从松二人，大省的感情有些复杂，论辈分他们是同门师兄弟，按年纪和江湖阅历，二人绝对是值得大省尊敬的武林前辈。有时候回头想想，从自己被白从枫误打误撞掳到辋川镇开始，似乎与这三位师兄结下来不解之缘。
“没有白从龙、白从松二位师兄的筹划，大省无论如何也成不了武林盟主???”
在心中默默地感叹一句，大省忽然意识到自从鹿走渊过世以后，白从龙、白从松、白从枫三人已经成了自己仅有的亲人。对于一个从小流落街头的孤儿，亲人是世间最珍贵的东西，然而这宝贵的东西来去竟然是如此的匆匆，刚刚有了几分暖意，就彻底跌入冰窖。心中的悲凉无以复加，大省摸了摸白从龙送给他的玄铁刀，泪水点点滴滴，无声的掉在乌黑的刀面上。
虽然比不上富贵人家的排场，白从龙两入殓仪式却也十分隆重。江湖豪客、地方要员，甚至有几位与辋川派交好朝中显贵也亲自从京城赶了过来。人们虽然战战兢兢地紧闭门户，却竖着耳朵听着一拨又一拨的马蹄声，有些好事的人，竟然数出了近千拨队伍。
辋川派硕果仅存的老英雄白从枫，在几日间已经显得有些老态龙钟了，人们听着他时不时爆发出的剧烈咳嗽，总是走上前宽慰他几句。遇到会说话的，白从枫会耐着性子点头笑笑，稍有口拙的人与他攀谈不下两句，就能听见他破口大骂。在众人眼中白从枫已经成了一位可怜的倔老头。然而更多时候倔老头都是把目光集中在大省身上，仿佛多看大省一眼已经成了他剩余人生的最大兴趣。每当两人目光碰触在一起的时候，大省总是对着他温和地笑笑，脸上满是坚毅的表情。
白从枫几乎片刻也没有停歇，做着他自己能想到的一切事情，大省有心劝他休息休息，却不忍心开口，只好安排两名弟子时时跟在他身后，或者帮他做点什么，或者敦促他按时吃喝。
入殓仪式终于结束，在白相骖等青年一代弟子的帮助下，大省按部就班地送走了前来吊唁的客人。最后剩下了周真人、古北漠、闻墨麟等几位八大门派的前辈担心大省和白从枫等人哀思难以节制，打算盘桓几日，再次第散去。
这一天用罢早饭，几人在一处厅堂喝着茶水，闲话几句。周真人突然对着白从枫开口问道：“从枫师侄，辋川派也不能没有掌门吧，你挑起这个大梁，如何？”
白从枫神情呆滞，端着一碗茶水，不知想着什么。突然听到周真人的问话，手中的茶碗差点失手掉落，神情恍惚地回问道：“真人，您说什么？”
周真人看他一眼，心中不是滋味，缓缓说道：“我说从枫师侄，你来做辋川派的掌门吧？”
白从枫听明白了周真人的问话，苦涩地笑了笑，摇了摇头，开口说道：“从枫老啦，再说从枫也没那个本事，还是让我吕师弟做吧，他为人忠厚，办事周全，我们哥仨也放心???”
习惯性地说出“哥仨”二字，白从枫心头猛然袭来一阵阵悲痛，没再把话说下去，众人却也明白了他的意思。闻墨麟扫了大家一眼，开口大声说道：“就大省了！辋川派不能一直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，咱们得想办法还击！”
一旁垂手而立的白相骖、白相骊、白相骁三人听到闻墨麟的话纷纷点头认可。虽然入殓仪式已经过了几日，大省仍旧没有从哀思中走出来，特别是与从枫师兄在同一场所的时候。此时听到闻墨麟的洪亮嗓音，才回过神来，忙不迭地说道：“大省不合适！”
还不等他解释，古北漠第一个开口问道：“为什么？”
紧跟其后就是康柳儿、杨沐风、古飞凤等人带着惊异的眼神，异口同声地问道：“是啊，为什么不合适？”
随手放下茶碗，大省站起身来，拱手对着众人一一作揖，开口说道：“大省做辋川派掌门与理不合，新任掌门一定要继承从龙师兄的衣钵，大省师从隐侠鹿走渊，实在不合适。另外，掌门掌门需要执掌一门，大省总共在辋川镇也没待几天，连门中弟子也不认识几个，更别说门中事物了???”
说道此处，大省有意停顿了片刻，察看了一番众人的反应，继续说道：“最重要一点，我辋川派弟子行走江湖除了武艺，还应当有一身绝佳的厨技，而大省却连菜叶也切不齐整???”
这句话还没说完，沐风忽然放声笑了起来，不等众人投来异样的目光，自己立即意识到了失态，赶紧紧闭嘴巴恢复了严肃的神情，继续听大省说下去。大省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沐风一眼，清了清嗓子，开口补充道：“如果厨艺不及常人就做了掌门，辋川派岂不是要让世人笑掉大牙？！大省断然不合适做这个掌门的。”
也不等大家反驳，大省话锋一转，声音提高了八度，朗声说道：“大省提议，在“相”字辈弟子中选一位厨艺精湛、功夫了得，又通晓门中诸事的人，来担任辋川派掌门，各位前辈觉得这个提议如何？”
这几句话虽然听起来响当当的，落在众人耳中却没有激起太多涟漪，大家沉默半晌。闻墨麟摇晃着火红的脑袋，字斟句酌地说道：“其实，倒也不是一个好办法???只是辋川派“相”字辈中至今也没有出一位技艺超群的人物，这点着实让人担忧啊???”
听到此话，周真人也点了点头，面上又增加了几丝忧愁，无可奈何得叹息了一声。这声叹息恍如千钧重锤，结结实实地砸在白相骖等辋川派弟子心头，大家面面相觑，早已低下的头，再次弯下去更大的幅度。
众弟子的这一细节悉数落在大省眼中，看着垂头丧气的师侄们，大省心中有心酸楚，一屁股坐会椅子，大声说道：“技艺的事情就包在我和从枫师兄身上了，让他们尽管去比！”
说罢，大省忽然语重心长地说道：“说到底人品才是最关键，我从龙师兄宅心仁厚才做了掌门，论武功和厨技他不一定比从松和从枫二位师兄强到哪里去???”
话说到这个份儿上，周真人等已经没法再反驳了，毕竟这是辋川派的内部事务，过度干涉也有失江湖道义。古北漠脸上的神色缓和不少，大约已经从悲伤中走了出来，干笑几声，开口说道：“好！就按大省的，咱们正好做个见证，哈哈”
说罢左右环视闻墨麟、周真人几眼，几位掌门也觉得他的想法不错，一起点头答应。
早茶用罢，众人陆续散去。大省叫来白相骖、白相骊、白相骁三人，语重心长地说道：“今天的情形你们也看到了，从龙师兄在的时候，咱们辋川派说自己是“墨家北脉”，连崇祯老儿都得在匾额上题字???而今日我多次提议在“相”字辈中选出掌门，众位老英雄仍是放心不下???各种情由就不用师叔多说了吧???”
说罢他轻轻拍了拍几人的肩头，流露出无限怜惜，补充说道：“总之，你们大家要争气，当然师叔也会尽我所能的帮你们的。”
要交代的话已经说完，大省勉强笑了笑。三名师侄神情有些肃穆，同时拱手对大省说道：“请师叔放心，我们一定竭尽所能，不会辱没师门的！”
“好！你们下去准备吧”
大省送走三人，却在屋中踱起了步子，脸上现出十二分的焦虑。
傍晚时分，辋川派要进行掌门选举的事情已经沿着滋水河传出了三十里地。街面上似乎因为这场盛事的即将举行，变地热闹起来，鱼皮竖起耳朵听着此起彼伏的叫卖声，从店柜中爬起身子，晃动了几下酸麻的手臂，贼头鼠脑袋地四下看看，悄无声息地放下了一块门板，歪斜着身子溜了出去。
转过几个街角，黑暗中现有一个土地公神龛的轮廓，鱼皮有意放慢步子，四下张望几眼，从鞋底掏出一张纸条，压在了土地公神龛的香炉底下。带着一脸的贼笑，鱼皮扭动着皱巴巴的身子欢快地走了回去。
功夫不大，一条黑影绕过街边的几个灯笼，停在了神龛前面，悉悉索索一阵之后，那人放下一颗金元宝，小心翼翼地消失在了人海。